“我偏要上。”杜小峰觉得炸药的引线正在滋滋地缩短,他的脑袋里腾起一阵硝烟。
“你再喊一个试试?”对话已经升级为威胁。
“杜老三,你不要欺人太甚!”这大约是杜小峰有生以来第一次直呼他爹的姓名,他从他娘扭曲的面孔里意识到了自己的歇斯底里。有那么一刻,他希望他爹燃烧着和他同样的愤怒,从屋里咆哮着冲出来,这样他们就可以像疯狗一样丧心病狂地撕咬对方。然后胜者为王。
然而门帘后面没声了,像方桌上坏掉的收音机一样没声了。杜小峰忽然发现自己被自己劫持了,他不能就这么走开,谁输了谁走,但是他也不能冲进去揍他爹一顿,他更不能站在原地。太阳沉下门楣,烤着他的脸。他就像一个乒乓球选手,发出球之后,徒然地端着拍子停下,等待着球从另一边飞回来,除了把球打回去之外他再也无事可做。
就在这个时候,杜小峰他娘拯救了他不可遏止的灾难,她挽起袖子,进厨房做饭去了。跨出门,又回过头问他:“想吃什么?”杜小峰觉得心上一块石头滑进水里,没有激起半点儿水花,但还是歪着脖子指着门里吼了一声:“吃什么吃?没文化吃到最后就像他一样。”
然后他就推开院门走出去了,顺着那些还没有被风吹散的车辙往前走,可是还没走几步就被鞭炮声叫到另一个方向去了。他看到刚才围在家门口的那群人,像一块阴险的膏药,又贴到了他同学杜军家的大门外。鞭炮放完,人们的议论声才浮出水面,他听到有人说杜军考到省城的大学了,周围便啧啧称赞起来。在这些人的眼里,大学分三种,省城的、外省的,和北京的。在这个村的历史上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考上过北京,后来他们再也没回来,人们说他们现在都当官了,不过这件事谁也没有亲眼见过。能出省的也很了不起,能坐火车,是坐的那种,十几个小时,一放假就风风光光地回来了。即使是去省城,也得在村里轰动一时,去过省城的大学的人都说:“学生宿舍高级啊,里边能洗澡,还有那些学生,走路都拿着手机慢悠悠地打电话,城里的好东西就是多。”
杜军他爹像打了鸡血,?着脸到处递烟,“烂烟烂烟,先抽着,过两天家里摆席,有红塔山。”其他人便附和着:“哎呀你是熬出来了,以后娃大学毕业了,在城里买个房子,你俩也住过去算了,能走的都走了,在这儿待着图个啥?”杜军他爹满脸堆笑,刀刻般的皱纹纵横起来,哼哼哈哈地一路敷衍过来,挪到杜小峰面前的时候却突然没了话,沉吟半晌,摸出一根烟,说:
“捎给你爹。”
杜小峰接下烟,自顾自地走了,他要去找蕙兰。他绕开大路,双手插在裤兜里,顺着田埂有一脚没一脚地踩着,口袋里那根烟锋利起来,像匕首一下下地割他的手心,他把手拿出来,又忽然发现不知该怎么摆放。奇怪的是,很多人,甚至还有邻村的人,都好像商量好了似的挨个出现,露出被烟熏黄的牙不怀好意地冲他笑。他看出来这些人的笑意背后是想说:“就你考不上大学,就你进不了城,你要和我们一样最后烂在这地里。”杜小峰惊恐万状,觉得现在哪怕是村口那个凡事只会回答“知不道”的傻子也能来蹂躏他一下。
蕙兰家在麦场后面第二棵杨树下面,杜小峰老远就看到蕙兰她娘靠在门框上嗑瓜子,他刚想回头就被叫住了,于是只好垂头丧气地挪过去。
她娘问:“吃了没?”
“还没。”
“那一会儿在这儿吃,蕙兰出去了,等她回来马上下面。”
“不用了,俺娘正做着呢。”
“哦,也好。要不你吃点儿瓜子?”
杜小峰摇摇头,脑袋里想的全是脱身之策。
“杜军考上了。”蕙兰她娘冷不丁地来一句。见他半晌没反应,又试探性地问,“你咋样?”
杜小峰还是摇头。他本来想说他也考上了,而且是外省的学校,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,反正也去不了,说出来反而丢人,丢他们全家的人。
“那咋办呢,还复读不?”